三月前。
一抹斜阳从长安城一路照到以西五千里远的大漠,一望无垠,苍莽寂寥。胡天八月即飞雪,寒风将大旗掣得呼呼作响。一杆用讴文书写的“綦”字旗帜矗立正中,猩红的底色格外晃眼,旗下是十二座大帐搭建的连营,綦氏各部成百上千的悍勇聚在连营之外,围着篝火喝酒吃肉,弹琴唱歌。坐在最前排的勇士们卸下了象征着赫赫战功的金甲,吹起了欢快动人的讴管,气氛与这残阳红旗极为格格不入。
今天是个大日子,西域綦氏各部历经八年的混战,终于达成一致,将十二部合并,推举五贤王灼灼做大首领,从此只效忠这一个西綦王,协力对外,永不内伐。王帐中,灼灼大宴十二王,答谢他们的拥立之功。好酒上了一坛又一坛,灼灼双眼已有醉意,摇摇晃晃站起来,重重拍了一下桌子:
“各位!我们本是同胞兄弟,为什么却互相仇恨了这么多年呢?为什么呢?我认为,是上一位西綦王,我的亲哥哥,灲焱,他太过无能!我们綦部是最勇猛的部落,我们有怕过谁吗?没有!我们需要依靠谁吗?不需要!可灲焱,他却勾结中原城国,做城国的狗,出卖我们,给綦部蒙羞!正是因为他的无能,我们才四分五裂,互相残杀。好在,这种日子在今天终于结束了,我们綦部又合成了一股力量,只要我们团结一心,一定会恢复綦部的荣耀,敬我们的綦部!”
灼灼一下举起酒碗,目光瞟过在座的部落首领。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坐在最末的位置,因为体型瘦弱,在虎背熊腰的各部首领中间一点也不起眼。他全神贯注听完了灼灼一番话,最先站起来高呼道:“敬我们的西綦王!”
众人也纷纷欢呼:
“西綦王!”
西綦王哈哈大笑,又饮下一碗酒作为回应。
少年上前几步,单膝跪在灼灼面前,将酒碗举过头顶,恭敬道:“这一碗酒,是敬西綦王,敬我们自己的王,感谢王将我们又聚在一起,祝贺我们从此有了一个英明神武的首领!”
说完一仰头便喝干,众首领也纷纷干了碗中酒。
“这第二碗酒,是侄子敬灼灼叔叔的,叔叔是我真正的亲人,替我杀了灲焱报仇,恩同再造,我愿今天当着各位首领的面起誓,终身做叔叔的奴仆,永远效忠西綦王!”
说罢又干了一碗。
灼灼十分受用,面色红润,颇为兴奋。他拉近少年一些,拍着他的肩道:“好!炑橪!真好!真是我的好侄子。来,再和叔叔喝一碗。”
炑橪应着,一边喝酒,一边用余光匆匆扫了一眼头顶酒坛进来添酒的十一个奴仆。
两人刚放下酒碗,突然有人喊道:“有刺客!”
众人还未反应过来,炑橪突然从靴中拔出匕首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左手拽过灼灼的腰带,右手对着他的腹部连刺几刀,下手又快又狠,灼灼甚至没能哼一声就当场毙命。几乎与他同时,送酒的奴仆将酒坛狠狠砸向了其他十一个首领,拔刀猛刺要害部位,下手又残忍又狠毒,明显是有备而来。几个首领当即毙命,另一些也很快被补刀。有一个坐得离门口近的首领,由于躲闪得快,刺客只刺中了他的肩膀,他忍痛拔腿就往大帐外跑,刚一掀帘子,几个刺客扑上去摁住他,炑橪三两步跳过去,抄起压帐的巨石,对准他的后脑勺狠狠砸了下去,血登时四处飞溅。
炑橪抬头望了一眼,不知是不是血溅到了眼睛里,大漠里的残阳此时看起来竟也是血色的。刺客的动作太快,外面的人都还未察觉里面出了事。大帐外围坐的勇士刚刚还在谈笑,乍看到这血腥一幕,齐齐愣在了原地。
炑橪抹了一把脸,血污瞬间在他脸上蔓延开来,加上额上凸起的青筋,血红的双眼,有些凌乱的头发,残阳照映下,仿佛厉鬼现世,十分狰狞可怕。身旁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扔开那个已经断气的首领,对着发愣的勇士们喊道:“灼灼暴虐奸诈,残杀手足,不配做西綦王,西綦王只能由灲焱大王的后代来做。我们王子是灲焱大王的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亲生儿子,理应做西綦的王!灼灼已死,十二首领已死,从今天起,西綦只有一个王,那就是炑橪大王!”
少年的话说完,四周却鸦雀无声。大家似乎很平静地接受了灼灼和十二首领已死的现实。綦部混战多年,一夜之间换几个王常有的事,这并不稀奇。至于谁是下一个王,在尚武的西綦,不是一个牙齿都没长齐的小子有资格指指点点的。
炑橪看出了众人的心思,嘴角轻蔑一笑,站直了身子,脸上却颇有些玩世不恭的态度。
“各位,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这个南人奴隶生的儿子,别说你们,我父亲灲焱也看不起我,若要他决定,西綦王的位子传一百世都轮不到我。我不是勇士,确实不配跟你们一比高下,你们都是各个部落有头有脸的英雄,我却很低贱,很弱小,若要比武,在场任何一个人都能一把捏死我,如果不是靠卑鄙的暗算,我连灼灼的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。綦部勇者为王,我要做了西綦王,实在是勇士辈出的綦部的耻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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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周仍是一片寂静,但明显已经有了些许骚动,前排几个金甲的勇士互相对望了一会,起身欲走,却发觉炑橪那双如怨鬼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,不由后背有些发冷,也不敢再妄动,只是站在原地齐齐望着炑橪。
炑橪见他们不动,嘴角的笑意更深了。
“金甲勇士,綦部最勇敢的勇士。你们也想做西綦王么?”
几个勇士面面相觑,一个胆大的回了一句:“反正你不能做我们的王。”
炑橪扫视一遍用目光与他对峙的金甲勇士,血红眼神刹那间变得狠厉毒辣,再配上他脸上的猩红,那神色如同一只巨蛟觉醒,仿佛下一秒就会活吞掉所有不服从的人,让人从心底里无比恐惧,却又顿觉四肢瘫软,逃无可逃。
等他一开口,那声音也仿佛是一只凶残无比的野兽所发出的:“不服是吧,好好认清楚了,灼灼和你们的主子都死光了,从今天起,我这个西綦最低贱、最弱小、最卑鄙的小人,就是你们的王,老子就是你们的西綦王!有不服的,就尽管来搞事,老子能让你活到见太阳,把头给你当酒器。”
说着挥臂一指远处,“灼灼喜欢说灲焱勾结城国,爱做城国的狗。没错,作为他的儿子,老子今天明明白白告诉你们,我,炑橪,效忠的是城国凌平识凌丞相,我奉凌丞相的命来整顿綦部!我今天敢杀这个狗东西,就是凌丞相的意思。他老人家的五万精兵就在二十里地外候着,不信你们派个人去看看,他现在巴不得你们赶紧杀了我,好找个借口把綦部一锅端了。我炑橪在这,对谁都好,大家只当无事发生,綦部照样合并,继续过太平日子,我炑橪一死,谁都别想活,你们的妻儿老小都得给我陪葬!有这一条,我炑橪够不够格当你们的王?!”
一番话说完,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。炑橪冷冷一笑,放沉了声音:
“易帜还是易头,各位自己选吧。”
几个金甲勇士满腹狐疑地看看炑橪,派出一个人骑上快马往他手指的方向疾驰而去。不消多久,便远远听到一阵急促的口哨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