‘东风夜放花千树,更吹落,星如雨’,随着夜色落下,月上柳梢头,街面上是一刻比一刻热闹。此时的元宵节堪称最重要的节日,比元日、除夕这一对年头年尾还要更有存在感。
当月亮升起来,灯火也就点亮了——元宵节的欢乐氛围,人群涌动算一半功劳,另外一半却得算在这盛大灯火里。所谓‘笙歌归院落,灯火下楼台’不动声色而极写富贵,现代人都沉醉于霓虹闪烁间的目眩神迷,更不要说缺乏夜间照明的古人了。
本朝本就有不行宵禁的传统,凡繁华处必有夜市,到了元宵灯会时更不要说了,几乎可以说处处都是夜市。而在这之中,又数内城御街最为热闹,宽阔的大街两侧全是做买卖的、作场表演的、驻足瞧看的、密密麻麻的灯架
“饶杂碎汤,饶杂碎汤,买得熟羊肉饶杂碎汤哩!”“查梨条卖也!查梨条卖也!”“十色糖、糖糜乳糕浇、香糖果子、西川乳糖、狮子糖,百色糖果皆有哩!”“羊家好羹,羊家好羹,三脆羹、金丝肚羹、百味羹、鹌鹑羹卖也!”“桂花香馅儿裹着胡桃哩,好香甜元宵!”
“俺本是穷乡汉儿,没甚么堪夸伎艺!又不会杂技戏,好上绳踩跷;又没有好口齿,好说话唱曲。不过是赶着今日热闹,唱一个村朴朴《太平歌》儿,又说些乡里新近稀奇事,兼叫卖村里自家果子,好回乡生活”
又有外乡卖艺的表演完毕之后要赏钱:“利地上住,旺地上行,元宵佳日,手到跟前,莫空手哩!孩儿,你且托了盘子去,看官且要赏你呢!”
种种热闹,数也数不尽!而且随着越往御街尽头宣德门前,这种热闹越发收不住!
宣德门近前,御街上多有□□行走,穿锦缎衣裳,插戴金珠牙翠,妆扮得粉面朱唇,或作场表演,或与人嬉笑。浮浪子弟瞧得心痒痒,便指着其中一个穿娇绿裙子的道:“那是哪家娘子儿?”
旁边同伴笑道:“今日人多,哪里知道!”
又一人道:“我却是认得的,那位小娘子是录事巷欧阳家的小掌家哩!尚未破瓜,她老娘正指望靠她大大挣一笔,轻易是不许人的!那欧阳老虔婆你纵是没见过,也是知道的来,行院妈妈制要钱。你要是去了她家,怕是难得脱身了!”
所谓‘小掌家’,就是娼馆里老鸨的女儿。相对于娼馆里普通□□,她们往往更受栽培,生活更自由,更不用与娼馆分账。
开头说不知道的同伴听了,笑话那浮浪子弟道:“罢了,哪里寻不到一个好娘子儿?再者,今日很不必纠缠这些。宣德门前台子早搭起来了,眼下正做歌舞,都是女乐娘子,不可错过——咱们且去看看是正经!”
说着,一行人便往宣德门去,临到宣德门前舞台周边,奋力挤向好位置。至于这之间被人踩了鞋子、落了帽子、偷了钱贷,那就顾不得了。
实在是对这些浮浪子弟来说,元宵节下,宣德门前的女乐表演是如同‘春晚’一样的存在。哪怕是没那么喜欢的,也要看一回,不然之后大家借此评说各个女乐,自己因为没看过,连话都搭不上,岂不糟糕!
也就是这个时候,舞台上暖场的节目过去了,接下来的各种节目是越来越精彩的——元宵节女乐表演可比春秋大宴时的表演好看多了,因为少了很多限制,女乐们自由发挥的空间很大,不少都增加了市井新风,显得活泼生动了许多。
等到有红妃参演的《玉楼春》上演时,正是整场表演到了。
不少人早就提前知道元宵节女乐要演《玉楼春》了,也是翘首期待的。之前也有一些杂剧班子演过《玉楼春》,其中有大户人家的家班,也有瓦子里驻场的班子,说起来不乏水准极高的!
但大家还是最期待女乐们联袂表演!在此时,女乐们是以才艺为立身之本的,这块金字招牌立起来之后,大家总是愿意高看她们一眼。当然,除了伎艺之外,女乐的美貌能给这出美人云集的剧目增添多少光彩,也是大家议论纷纷的话题。
一开始,女乐版的《玉楼春》倒也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,伴奏的乐工水准极高,从一开始大家就听住了。然后登场的‘张生’也扮相、歌喉都是上上等(女乐女扮男装),以至于一开口就得了一个‘碰头彩’!
欢呼声里,破庙场景,周玉贞登场,更是叫好不绝!不得不说,扮演周玉贞的这位‘如夫人’确实美貌,也有周玉贞大家小姐的那种气质,量身定制的精美戏服穿上,袅袅娜娜地登场,仿佛是一株玉兰。观众立刻觉得这是书里的周玉贞活过来了,相当服气!
至于楼七姐也是一样,娇俏泼辣、明艳动人,扮演她的女乐同样分毫不爽!
“‘三美’中已有其二是上上,如今只看余春娘了!若是余春娘也有这般形容,这一出《玉楼春》便是好的不能再好了!”舞台周边,有观众忍不住顶着喧闹声与身边朋友议论,这显然是原着的忠实粉丝。
《玉楼春》中三位重要的女性角色被称作‘三美’,至于张生,虽然是当之无愧的男一号,但读这个故事的读者们基本无视他,他差不多就是个‘工具人’了周玉贞、楼七姐、余春娘三者,周、楼二人不用说了,就是余春娘,即使拿了反派剧本,那也是书里明确盖章的美人!
书里她做了很多坏事,搞得其他主要角色焦头烂额、险象环生没错,但读者们对她也不全然是讨厌的。有点儿厌恶的同时,又禁不住被这个角色惊人的美、极致的爱恨所吸引。这就像昆曲、京剧中从来不乏用‘坏女人’做主角的剧目,大家可以从道德上批判这些人,但并不妨碍这些剧目上演的时候场场爆满。
而且真要说起来,现实生活中找一个周玉贞,找一个楼七姐,虽然难,但仔细在女乐群体中筛一筛,还是能想到几个合适的。可余春娘,乍一看能上的有很多,然而等到斟酌时又会觉得总差了那么点儿意思。
事实上,一些是原着死忠粉的观众已经担心起这件事了。
直到‘余春娘’登场他们总算放心了一半!
不管怎么说,穿着红衣红裙,用金色和玄色点缀的女子美极了,而且美的纯真懵懂,又带有一种难以描摹的幽暗——红妃登场之前,观众也想象过余春娘该是什么样子,但总是影影绰绰的,不能有一个真正具体的形象。
而现在,红妃登场了,所有人便觉得‘余春娘’就该是这样!
至于剩下一半心,则是在《余春娘》第一支舞时被放下了。古代戏剧就是这样,既有歌,又有舞,其中重要角色还有自己的主舞场合,这一点和后世的歌舞剧如出一辙。开头红妃登场,众人满意的是扮相和气质,至于红妃的唱腔,则是保持了女乐的一贯水准,只是不能说惊艳罢了。
而等到红妃跳属于余春娘的第一支舞,大家满意的则是伎艺了。
当然,这个时候观众目不转睛,完全被吸引住了,是没有时间想那么多的。事实上,他们的心放下只有瞬间,很快大家的心就又悬起来了。只是此时悬心不是因为担心表演者的水准能不能复原角色,而是为了正在表演的角色本身。
余春娘的第一支舞展现的是她的‘诞生’,教坊司的专业人士做了编舞,不过红妃拿到舞谱的时候也做了修改——这种事在教坊司是很常见的,教坊司编舞的人是专业人士不假,但女乐作为此时艺人的顶点,本身也是最专业的一小撮。
女乐本人对舞蹈做改编,甚至直接自己编舞,这在当下司空见惯。
红妃在编舞中增加了很多‘木偶舞’的动作‘木偶舞’其实是机械舞的一种表现形式,也就是说,属于现代舞种,说起来并不是红妃的好球区。但好在舞蹈生专攻单个领域其实是很靠后的事情,在进入专业的舞蹈学院之前,各种舞蹈都有学是很正常的。
红妃小时候学舞,民族舞、现代舞都是有跳过的。
而且,此时也只是增加木偶舞的动作,不必红妃奉献一场专业的‘木偶舞’,相对而言,难度也就没那么高了——红妃到底是专业的舞蹈演员,底子在那里,总不会差。这就像是国家队的舞蹈家们,她们表面上是民族舞大家、古典舞大家,但要他们跳个芭蕾、现代舞什么的,也能上。
只是比不上真正专业的罢了。
‘木偶舞’的动作下,红妃展现的是一个傀儡渐渐鲜活的过程。一开始她的动作在众人眼里真的与木偶无异了,这是大家没有见过的舞蹈形式,但用于表现‘傀儡’这一特定事物,又是那样恰到好处!
见惯了这类舞蹈的后世观众恐怕很难理解此时舞台下观众的激动,打比方的话,这有点儿像迈克杰克逊在演唱会上第一次用出‘太空漫步’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,太不可思议了,根本弄不清楚舞者是变了什么把戏。
惊异激动之下,每个人都想和身边的人谈论什么,但互相看看,又不知说什么好,只能大声欢呼起来。也幸亏这个时候是舞蹈时间,不然唱的时候还这样吵闹,怕是角色们的歌唱声都要听不见了。
随着‘余春娘’作为一个傀儡,慢慢化人,木偶舞才慢慢转向普通舞蹈。但红妃的舞蹈中依旧会在关节摆动之间带有一点儿木偶舞的要素,如此看似寻常,却让人始终记得她是傀儡人偶化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