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老夫人和梁惠师的密谋都没有回避陈子艳,但到了后来,陈子艳却听而不闻,几乎就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了。</p>
离开了数年的茂园,忽然就变得那么陌生,跟自己记忆中的家完全就不一样。</p>
紫禁城里的日子她过得并不好,因此在她心中总是怀念着这个广州的家,她总想着只要回来了,自己就能重新得到尊荣——身为天下绣道第一人的尊荣,而不是按照宫廷与官场而压抑自己去逢迎。</p>
可真个回来了,一切却都跟自己想的不一样!</p>
为什么会这样呢?</p>
自己是尚衣啊!是大内首席绣师,回到广州那便是衣锦还乡,紫禁城里自己受的憋屈有多少,回乡后的荣耀就有多少——却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样,一场省级的斗绣,也要放下身段、甚至是放下尊严,用尽各种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去谋夺胜果!</p>
祖母和梁小惠的商议,每一个字都像在打她的脸,每一句话都像在撕下她的自尊!</p>
“子艳……子艳!”</p>
不知过了多久,祖母的呼唤才将她叫回神来,她才发现梁惠师已经走了。</p>
“孩子,你怎么了?”</p>
“祖母,一定要这样吗?”</p>
“啊?孩子,你说什么?”</p>
“一定要用这种手段去对付她吗?”</p>
陈老夫人一下子倒是愣住了,好一会没转过弯来。</p>
这话乍一听,莫不是孙女良心发现,竟觉得这样的阴谋诡计良心不安?这……这不对啊,子艳她不是这样的人。</p>
“祖母,其实我们大可不必如此,就算光明正大地跟高秀秀对决,我们也能赢!”</p>
陈老夫人怔了怔,便突然明白了过来,跟着便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。</p>
她知道孙女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了。陈子艳不是良心发现,而是在宫廷里头挂着大内首席绣师的名号太久,以至于她自己都以为那“天下第一”四个字是真的了。</p>
老夫人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,忽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。</p>
当年用手段将高秀秀沈女红给弄下来,然后将孙女给抬上去,这里头不止靠陈家自己的力量,而是宫中阁中几股势力交叉斗争彼此妥协的结果,陈家不过是借着这股势而成事,陈子艳这个“天下第一”是伪的,是宫廷御封而民间不认的,当初刚要进宫时,陈子艳心里没底,还是老夫人亲自给她作了心理排设,告诉她“久伪成真”的道理:只要朝廷御封了、而她的针功也的确是一流,那只要将这个位置牢牢占住,久而久之,天下人就会认为是真的!</p>
陈老夫人还对她说:“在那之前,你自己必须相信是真的。”</p>
这话陈子艳是听进去了,这些年也的确是这么做的,做得还挺好——只不过有些好过头了,以至于事到临头,她竟自己把自己装进去在“天下第一”的幻象里出不来了。</p>
但假的就是假的,或许普通老百姓不知道,可自己孙女的针功不如高沈,老夫人心中却是清楚的,只是因为疼爱孙女,所以以前她不忍去想,正如有一些话,此刻不忍说!</p>
只不过,事情逼到头上,这层窗户纸总归要捅破的。</p>
“艳儿,你……你是不是在大内待太久了,真的……”她终究说不出那句话来,还是将语气婉转了些:“那个高……高眉娘近期的刺绣,你是不是没摸过?”</p>
“啊?”</p>
“她在海上刺的几幅绣,圣母像被佛郎机人带走了,龙鳞绣福瑞德不肯外借,围棋绣本身太浅薄不易显露深浅,但那幅荔枝绣……”</p>
陈子艳道:“那幅荔枝绣,也就勉强算超品罢了。”</p>
“勉强超品,那是被同绣之人拖累……你想想,你想想,如果只看属于她的针功……”</p>
陈子艳,仿佛被雷霆炸开了一般!</p>
一个自己内心不肯承认的念头,终于被迫要面对!</p>
这些年,她做了大内首席,外头绣行的人,尤其是广东这边,所有能进入大内的音讯总是捧着她,而她也从一开始的不安与自我排解,慢慢变成安之若素,,久而久之,再由安之若素,变成自欺欺人——她必须不断说服自己,不断告诉自己:我的技艺配得上“天下第一”——最后又变成了一句话铭刻在了心里头:“我就是天下第一!”</p>
没有这句话的铭刻,宫里头的苦日子如何熬的下去?</p>
直到这时,那个早该死了十二年的高秀秀了忽然再次露面,才终于让她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。</p>
“所以……祖母你也认为我不如高秀秀的,对么?”陈子艳脸上再次现出的,不是羞愧,而是恼怒和悲愤!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