洪武十年，坤宁宫。</p>
马皇后觉得不大对劲。</p>
今日回来之后，自家丈夫和儿子就相当沉默。这沉默还跟以往那种有些不同，是带着点憋屈的，又有点说不出来的微妙，不像是在辅导班上挨了什么骂或者受了委屈，倒像是被什么人给气着了。</p>
这要是自己家的子孙后代，丈夫肯定一回来就开始跳脚嚷嚷骂人，可他又没有这样，只是闷声不作气的……</p>
怪！</p>
太怪了！</p>
左看右看，看了好一阵子，发觉他俩确实是没有说话的想法之后，马皇后终于是有点憋不住了。</p>
她试探着开口问：</p>
“今日上课，都讲了些什么？”</p>
结果，往常总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的朱元璋没吭声，反倒是向来脾气温和的朱标先说话了。</p>
朱标哼笑了一声：</p>
“讲了咱们大明之后的那个清朝。”</p>
马皇后恍然。</p>
对啊，昨天就听说要来个什么交流生，叫个啥清世宗，什么什么胤禛的，名字好长一串，虽然早知道明之后的王朝并非汉人王朝，有点类似元朝那时候，但马皇后还是没有太多的概念。</p>
刚好提到了，她就来了点兴趣：</p>
“怎么，是今日那個清世宗不对头？难道又是个昏君？”</p>
昏君就昏君吧，总归也不是汉人的昏君，只要不是老朱家的种，丈夫不至于生什么气。</p>
但朱标摇了摇头：</p>
“他不是昏君，反倒是个挺不错的皇帝，宋慎给他的评价很高，几乎觉得他是清朝最好的皇帝了。”</p>
马皇后：</p>
“啊？？？”</p>
尽管宋慎跟她编理由的时候扯淡了点，可这人还是很靠谱的。最近这段日子，先是拿出来了土豆给张唯（实际上是毛骧）去种，后来又提醒有关吕氏和朱允炆的事情，着实给提出来了不少建议。</p>
一个真心实意为了大明好的人，又通晓上下两千年，他能对一个异族皇帝评价高，那这个清世宗肯定是差不到哪里去的。</p>
那么问题来了。</p>
既然这新来的同窗是个好皇帝，丈夫现在又在闷着做什么？</p>
莫非是因为大明皇帝被这个清世宗给比过去了，他心里膈应不高兴？</p>
也不对啊，自家丈夫自己最清楚了，马皇后跟朱元璋相识于微末，夫妻之间什么事不知道？朱元璋这人虽然是个小心眼爱记仇脾气又暴躁的，但是他有一点好，那就是肯定不会嫉妒别人，而且从以前到现在都怜惜百姓，也喜欢怜惜百姓的人。</p>
既然对方是个好皇帝，治下百姓日子应该不错，就没什么能诟病的地方。有，那也不会太多。</p>
“重八，你到底咋回事呀？”</p>
见儿子讲完一句就不继续说了，马皇后心里着急，却也只能晃着丈夫的胳膊问：</p>
“你要是有啥想法就说出来，哪怕是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的事情，但多一个人替你分担也好啊。”</p>
“别闷着，有事就讲嘛，这不是还有标儿在吗？”</p>
朱元璋看了看她，又看看朱标。</p>
果然，后者脸上也满是讥讽，想来是还没有从刚才宋慎说的事情里出来。</p>
他叹了口气，道：</p>
“标儿，你觉得咱为什么不说话？”</p>
朱标没有犹豫多久，便老实回答：</p>
“难道不是因为那乾隆皇帝太荒唐了吗？”</p>
“说实话，宋先生当时给咱们看那么多数字，还给看了许许多多史料记载的账册，我看着也头疼，但数额是看清楚了的。”</p>
“雍正是个好皇帝，可惜他在位时间并不长久，只有十三年，很多事他都没能做完，就交到了乾隆手里。乾隆聪明归聪明，一肚子坏水却将整个朝政给弄得乌烟瘴气，甚至还推翻了雍正定下来的那么多新政。换做我是雍正的话，我今日回去就要把乾隆给砍了。”</p>
朱元璋看着儿子年轻且意气风发的面容，无奈地摇了摇头。</p>
见状，朱标懵了一瞬，急忙问：</p>
“爹，您不是在考虑这个？”</p>
朱元璋揉了揉额角：</p>
“他们清朝的事情，咱考虑个什么劲儿啊？又不是咱们老朱家的人，咱怎么会为了这件事煞费苦心。”</p>
“标儿，咱是在想，雍正与乾隆的事情大家都听到了，清朝其余的皇帝暂且不论不提，单就这两个人而言，能力定然都是不差的，甚至乾隆比雍正还要强，最起码非常能活。”</p>
“他们不是开国之主，能有这份能力已经相当不错，比老朱家后头那些混账玩意儿都厉害得多。可这样两个人经手过，大清江山最后还是败如山倒，标儿，你觉得是为什么？”</p>
坤宁宫里静悄悄的。</p>
马皇后没有说话。她向来知道轻重，尽管心里也好奇丈夫和儿子今日的遭遇和见闻，更好奇所谓的雍正和乾隆是谁，但显然，朱元璋现在是要说正事，要问的她大可以等这父子俩聊完了再问，现在就不必插话了。</p>
而朱标也没有说话。</p>
他愣了很久，才迟疑着回答父亲的问题：</p>
“是因为……”</p>
“如宋先生今日所说的那样，前面的康熙和雍正花了几十年时间，好不容易才将一匹烈马给驯服，乾隆接手之后却仗着自己的本事将缰绳给解开，任其驰骋，但是他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子孙后代有没有能力如他一样。”</p>
“这天下吏治，可怕的不是一时半刻的歪风邪气，而是一旦任由其野蛮生长，再想去纠正就难上加难。雍正可以纠正前面康熙朝的贪腐之事，是因为他本就是从九个厉害皇子中脱颖而出的那个，有手腕有能力，兼之他憎恶贪腐、决心整改，才能一扫官场。”</p>
“而这乾隆，他活到了八九十岁，或许到了晚年精力不济时已经后悔了，可到了那时，他没有更好的办法、也没想法去做这事，于是就将一笔糊涂账丢给了自己儿子。”</p>
“之后大清再没能出一个雍正这样的皇帝，而吏治一烂，贪腐成风，很快就会烂到根，一步错步步错……这便是大清最后会亡国的苗头。”</p>
今天宋慎聊了很多，说到最后已经是在乱喷大清了，他们这帮前朝的人听着都替胤禛脸红，被议论的大清皇帝之一，也就是胤禛本人，当时更是一张脸皮都烧红了，不知该如何辩解，宋慎也没有让他辩解的意思。</p>
也托了他的福，胤禛一人遭殃，其余人却听到了与清朝同时期的、所谓欧洲人的事情，听到了大名鼎鼎的和珅，更听说了乾隆的一位笔友……简直是大开眼界。</p>
朱元璋喝了口茶，想说话吧，但又不晓得该怎么跟儿子讲。</p>
他沉默稍许，反问道：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