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惗在景阳宫前下轿时,才发觉起了风,卷进狭窄的巷子里,扑面顶得人气窒。
满天湛蓝也淡了,深远处又涌起那种叫人憋闷的灰。
她驻足愣了下神,郁郁轻叹,一言不发地跨过琉璃门,举步朝里走。
这股子沉脸赌气的劲儿从未见过,旁边一票人都不禁忐忑起来。
她走得很快,四平八稳的架子也不端了,外氅撩动,里面衣裙上的污迹也掩藏不住。
贴身的老宫人看在眼中没声张,暗地里吩咐人赶紧去预备洗浴的汤水,自己亲手撑伞随在一旁。
回到后院寝宫,沐桶已经先一步抬了进来,几名做粗使的宫人正往里头铺冷水。
姜惗一声不吭,在雕花落地罩外就耐不住开始解前襟的玉花扣,等到了里间,外氅、比甲、纱绣罗裳一件件全都褪下来丢在地上。
之前那碗粥水早从外面洇进去了,几层衣料都浸了个透。
她恹恹地垂着身上也已经不成样子的素色中单,却没法再脱,只得忿忿地坐到妆台前。
那老宫人俯身把衣裳都收拾好,先去仔细洗净了手,这才过来给她拆髻子。
“公主顺顺气莫要难过,周国仗势无礼,咱们原先就料到了的,为了家国,当忍则忍,可要真是……他们欺人太甚,那也不必总是忍气吞声,太委屈了自己。”
外邦贡女,寄人篱下,就算委屈再大,不忍着又能如何,难不成还能反了天去?
这样的安慰也就姑且一听罢了,姜惗叹了口气:“刚才在席上出了点小岔子,毁了这套衣裳而已,我就是觉得晦气,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,哪就说到忍辱负重上去了。”
她装得若无其事,可毕竟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,眼底的委屈不是说藏就能藏住的。
那老宫人自然看得出来,况且这种事说多了反而更不舒坦,索性不再多言,专心替她拆头鬓。
过不多时,又有宫人进来,把滚汤一瓢瓢地添进桶里,冷热一激,外间立时蒸腾起氤氲袅袅的白雾。
姜惗早已等不得了,自己过去试了冷热,叫所有人退下拉紧围屏,便迫不及待地将内外衣衫都除去,抬脚跨进沐桶里。
撑手慢慢坐下,向后半仰半靠着,温热的水从腰背漫过肩头,那种脏兮兮的意歪感终于淡了。
她惬然轻舒一口气,拿浴巾竖搭着半遮在身上,阖眸假寐。
心绪静下来,脑筋也变得清楚了。
她并没如何去在意大宴上发生的事,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和颍川王的尴尬相遇。
虽然来去匆匆,也没说两句话,但那一声“了了”的惊呼却仍在耳边真真切切,对方当时难以置信的神情也绝不像装出来的。
显而易见,她现下的容貌定然和颍川王熟识的人十分相像,以至于竟会错认,并且那个人如今已经不在人世。
而谢皇后是颍川王生母,对亲儿子的事自然了如指掌,也肯定知道那个叫“了了”的人,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头次见她时会一样的惊讶莫名。
生得相像不是错,但若像错了人,便可能招来难以幸免的大祸。
记得一年前听说颍川王奉旨大婚,选定的王妃就是英国公长女,可不久就没了下文,后来听母亲私下说,那姑娘行了问名纳彩之礼后便突然亡故,什么缘由却不知晓,宫里也三缄其口,无端成了一桩糊涂公案。
看得出,颍川王至今对那位跟自己面貌酷似的“了了”念念不忘,思恋极深,而偏巧她的身份却是南姜贡女,当今圣上的宫妃。
这样一个人整日杵在宫里,会闹出什么事来,谁也无法预料。
到时候,她的名节死活自然没人去管,可皇子的声誉却是不容有半点亏污,所以坤宁宫那边不将她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才怪。
回想这几日的遭遇,一步步被人算计,还懵然不知,差点又死了一次,说不定选她这个“公主”入朝为妃都是预先设计好的。
但要真是这样,那便决计不是谢皇后的主意,而是另有人在暗中筹谋,目的就是对付颍川王,而她只不过是个可怜可悲的棋子。
事情似乎已经很清楚了,姜惗有点不寒而栗,同时也激起一股难抑的愤恨。
她是个乐天豁达的人,但绝不迂傻,更不容许别人怀着卑鄙龌蹉的心思来算计自己。
微微睁开眼,面前白雾蒸熏,四面都被折屏围着,愈发显得惝恍迷离。
她双手掬起一捧水扑在脸上,让蒸气渗透鼻息,仿佛想用温热把肌肤间的每一处都唤醒。
到了这个地步,即使再凶险也不能坐以待毙,思来想去,哪怕虚情假意,身边还是得有个从旁帮衬的人。
她在心里盘算了片刻,开口唤了一声,那贴身的老宫人很快在外答应:“公主有吩咐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