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万达和杨休羡牵着阿澜的手,步入星海汇三楼包厢的时候,看到的就是邱子晋捧着梅千张的脸,两人四目相对的一幕。
“哎?爹你干嘛?”
万澜还没看清屋子里有几个人呢,只觉得眼前一黑,原来是万达一把把他的眼睛给蒙住了。
听到小阿澜的童言童语,屋子里的两人这才如梦初醒。
梅千张慌张地将脑袋转到一边,带上了面具,然后往房梁上一窜。
等万澜用力地将他老爹的手掌从眼皮上扒拉下来的时候,只看到满脸泪水的邱叔叔,一手捂着胸口,一手撑在桌子上,抬起头,闭着眼,似乎连呼吸都困难的样子。
“你……看到了?”
把孩子交到杨休羡手里,万达转身将房门关上,走到邱子晋的身边,看着他青白的,在一旁灯光的照耀下接近透明的肤色。
“为什么,为什么又瞒着我?”
邱子晋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,一脸痛苦地转头,对着万达控诉道。
“之前瞒着我,让我以为他死了。后来知道他没死,却又迟迟不来与我相见。我以为他是碍于‘影卫’的身份才会如此。原来还不止这些,他的脸……他的脸……”
“我,我……抱歉……”
万达被问得哑口无言,颓丧地低下头。
汪直叹了口气,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丝帕放到邱子晋面前的桌子上,然后走到杨休羡身边,拉起阿澜的小手,将他带了出去。
“你们慢慢说话,我带孩子出去吃东西。小孩子饿不得。”
走出房门,汪直带着孩子下了楼,看着刚才还满脑袋疑问的阿澜,一下子就像是出了笼的小鸟一样,欢腾地在酒店大堂里面转来转去,不由得感到好笑。
和纠结的大人比起来,小孩子的快乐就是那么简单。
“阿直哥,我们出去吃吧。星海汇的菜我都吃腻啦。”
阿澜撒欢了一圈回来,拉住汪直的胳膊摇了摇,“我听说牌楼那边的夜市可热闹啦,有各种小吃。有羊汤、兔头、炸鹌鹑,听说还有生肉!我们去吃吧。吃完了去河边看河灯。现在还在七月里,还有人放水灯祭祖的。我听男爵府的下人说,这几天京城河面上都是五颜六色的灯,比天上的星河还要漂亮。哥哥你带我去看吧。”
汪直无奈地看着他,“那可不行,娘娘可不许你吃这些。再说了,河边那么暗,你要是不小心滑倒河里去,我可怎么向娘娘和万大人交代。”
“好哥哥,求求你,带我去玩玩吧。”
万澜抱住汪直的腰开始撒娇,“我家老万天天管着我,我都闷死了。今天他们大人好容易说会话,不理我们,就去玩玩吧。”
“好不好?阿澜求求你啦。”
万澜不依不饶地说道,那双和陛下如出一辙的淡色眼睛露出娇憨的神情,看的汪直立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。
“去逛夜市,不去河边。”
“好!就这样!”
万澜马上点头。
爽快得让汪直几乎以为这家伙是不是一开始就计算好了的。
“阿澜。”
站在卖糖画的老头的摊位前,汪直低头望向万澜。
他正聚精会神看着卖艺老人,用勺子在大理石上画出一条栩栩如生的飞龙,低声问道,“你……有没有想过,自己在这世界上,还有一个兄弟这样的事情?”
汪直也是七八年前从素素口中得知,之前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影卫“小千哥哥”居然是自己同母异父的亲兄弟。
一开始他难受极了,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。
但是一想到,在这个世界上,自己原来竟不是孑然一身,除了和亲人一样的素素之外,还有一个血脉相通的兄弟,就觉得莫名的感动。
有人知道自己从哪里来,原来是一件那么温暖的事情。
兄弟俩很快就相认。如今小千哥哥跟在皇长子身边随扈,他们见面的机会虽然比之前在宫里朝夕相对的时间少了,但是感情却越发深厚了。
刚才看到小千哥愿意放下心防,与他默默喜欢了多年的邱大人坦诚相对,连他都为其高兴。
至于小千哥哥为什么喜欢的是同样身为男子的邱大人,而不是哪位女子……早就看破了自家素素和杨大人之间暧-昧关系的汪直表示这算什么问题。
江湖儿女,不拘小节。情之所至,有何不可。
他看着阿澜,不由得就想起了昭德宫里的那位太子,不及多想,便脱口问了出来。
“啊,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啊。”
阿澜高兴地接过老爷爷递给他的飞龙糖,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“龙尾巴”。
真甜!小孩笑了。
“也没什么不好。”
阿澜豁达地说道。
“你……你不会觉得奇怪,觉得无法接受么?”
汪直跟上两步问道,心中一惊。
难道这孩子已经聪慧到,察觉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了么?
“阿直你真傻。”
万澜一口咬下“龙头”,饴糖在他嘴里被嚼得嘎巴脆,像是在吃豆子似得。
“我是我爹从慈济堂抱养来的孩子啊。我有兄弟不是很正常嘛?”
他说着,还人小鬼大地白了汪直一眼,“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为什么会抛弃我。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,我爹才会抱养我啊。”
他说着,三口两口将剩下的“龙身子”也给吃了下去,最后拍了拍手。
“我爹他虽然没念过什么书,也经常揍我。不过我知道,他是全世界对我最好的人。我爹老万是全天下最好的爹爹。”
他细条慢理地将嘴边粘着的糖屑舔干净,抬起头看着无话可说的汪直。
“我原来的爹和娘不管生了多少孩子,我还有多少兄弟姐妹,都没关系,那是别家的孩子。老万就只有我一个儿子,我也只有老万一个爹。将来老万他老了,我会给他养老。他要是死……呸,不会的。”
“反正,什么兄弟,什么原来的爹娘。他们过他们的,我和老万过我们的。两不相干。”
他说完,然后眼睛突然一亮,指着汪直身后的摊子叫到,“是卖煎小鱼的!我爹除了过节,平日里不给我吃油炸的东西,我都想死这煎小鱼了。”
说着,撒开大步就朝着摊子边冲去。
汪直无奈地笑了笑,大步跟了上去。
娘娘说的没错。
把皇长子放到素素身边,是她这辈子做过的,除了答应孙太后要一生一世照顾陛下之外,最正确的决定。
“那个是惩罚。”
确定两个孩子都走远了,万达这才坐了下来,也将逐渐平复下心情的邱子晋也拉到一边坐下。
万澜不在房间里,意味着梅千张也跟着出去了,有些不方便在当事人面前说的话,也能对邱子晋开口了。
“惩罚,什么意思?”
邱子晋咬着唇,难以置信地问道。
就在刚才,算起来已经是从广西回来的十多年后,他终于再一次看到了梅千张的脸。
如果刚才见到的,也算是一张“人脸”的话。
“当年他不但触犯了军法,还背叛了锦衣卫,被南镇抚司的人带走的事情,你还记得么?”
就在阿直生日的那天,为了救母亲和弟弟,已经加入了锦衣卫的梅千张挣脱了万达等人的捆绑,潜入汪家通风报信,差点害的他们的计划功亏一篑。
时候他虽然救万达有功,但还是被带回京,按照军法和锦衣卫的“家规”审问。
“记得,你们跟我说,他死了。”
邱子晋失落地低下头。
知道那么一个鲜活少年的生命就此而逝的消息,当初让他一度非常难受。
不止是因为他们曾经是短暂的伙伴,在充满了异域色彩的南疆渡过了一段堪称轰轰烈烈的日子。
更是因为他曾经一度非常羡慕他,羡慕他的自-由自在;羡慕他那自成一格,完全不受外界拘束的伦理道德。
这是从小就活在母亲的阴影之下,每天都被拘束的连气都喘不过的邱子晋完全求之不得的东西。
梅千张就是他那书房里,曾经的那扇窗户。
那里有和煦的春光,有潋滟的湖水,有蜿蜒遒劲的梅树,和惊鸿一瞥照影来的鹭鸶。
行侠仗义,抱打不平,救济百姓,孝顺干娘,就像是话本里的江湖传奇……虽然他的所作所为,难以否认是触犯了法律,还差点误了大事。
但是似乎也正是因为如此,才让永远被条条框框束缚着的邱子晋感到目眩神迷。
他是一个做坏事都做的那么坦荡的少年,而他则是一个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,故意接近万大人的阴险小人……
然后,这个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少年,死了。
得知梅千张死讯的那一天,邱子晋感觉自己经历过了两次日落。
天上的太阳今天落下,明天还会照样升起。
心里的太阳落下,那就是沉入了北冥深海,再也不会有人照亮他那颗狭窄又卑劣的心了。
“他本是应该死的。但是我向娘娘求情,请她开恩,将阿直唯一的血亲留下。”
想起十多年前的往事,万达也是不胜唏嘘。
“但是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。按照锦衣卫的家法……南镇抚司行刑,生生剥去了他的半张脸皮。”
“生生?”
邱子晋瞳孔紧缩。
“生生……”
万达低下头,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。
即便出入诏狱十多年,见识过了无数种残酷的刑罚,万达也难以想象那是种怎样的痛苦。
所以锦衣卫里流传着一句话——宁可直下阎罗殿,万不可去南抚司。
南镇抚司,就是锦衣卫们的“诏狱”。
上完刑后,足足过了一个多月,他才在北镇抚司里再一次见到了戴着面具的梅千张。
他跪下,对他磕了一个头,感谢他的救命之恩,然后翩然而去。
若不是那双眼睛依然清澈灵动,他都无法将眼前这个沉默的男人和那个永远叽叽喳喳,没事找事的少年联系在一起。
“他之前不是不愿意来见你,而是他真的‘没脸’来见你。”
杨休羡低声说到。
他上前,拍了拍邱子晋的肩膀。
“你不要怪他。这么多年来,他已经习惯了做一抹影子。他不想吓到你。如果可以的话,我觉得梅千张他喜欢在大家的心目中,自己永远都是‘一剪梅’时候的模样……如果你实在不能接受他,那就还是做回朋友吧。”
杨休羡顿了顿,“或者,你就当他不存在。他,也就不存在了。”
“别说了!”
邱子晋一把打开了杨休羡的手,愤怒地喊着,声音凄厉,近乎哀嚎。
可能他自己都分不清,自己是在哭梅千张,还是在哭自己吧。
眼看谈话无法继续下去,万达和杨休羡识趣地从包厢里走了出来,只留邱子晋一个人在房里暗自神伤。
“你刚才,是故意那么说的吧。”
万达一边往楼梯下面走,一边用胳膊捅了捅杨休羡的手臂。
什么“你就当他不存在,他就真的不存在”了,简直就是杀人诛心。
如果真的能做到这种地步,那就不是宁可抛弃家人,也要一心向前,走自己道路的邱子晋了。
“我就是给他们添一把火。”
杨休羡笑了笑,“不然再给他们十年,也走不到一块去。”
毕竟这两个人实在是太慢热了。
如果没有人在后面推一把,可能走着走着,真可能就形同陌路了吧。
幸好我们不这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