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父把燃尽的烟头摁在桌子上的深蓝色烟灰缸里——那里已经有十几个烟头了。
“叫你们过来,”他不耐烦地吼道:“聋了?”
黄玉蕴轻轻颤了颤。
云杉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她在害怕什么。
她担心林悦莹把她被误会偷东西的事情告诉黄父,甚至担心黄父就是被林悦莹特地叫回来教训她的。
虽然她并没有偷表姐的手表,这是个误会,可林悦莹不知道女儿是被冤枉的。她真心实意地觉得自己的小女儿是个惯偷。
但云杉觉得她是多虑了。
无论如何,林悦莹不可能主动把黄父叫回来。
每次黄父回家,她都要经受一遍黄父的责难与羞辱,无外乎就是那么几个原因——我这么大年纪了都没个儿子,每天在外面奔波劳累,这辈子连个盼头都没有;你每天在家真是舒服啊,手指头都不用动就有钱花;最近去了哪里,见了谁,钱都花到哪去了,如此种种。
林悦莹不爱听这些话。每次黄父离家,她都会大松一口气。
就算是黄玉蕴把天捅破了,她都不会主动叫黄父回家。
至于她会不会把黄玉蕴偷钱偷东西的事情告诉黄父……
云杉觉得,她也不会。
在林悦莹心里,两个女儿和自己是一个三人的小家庭,黄父是游离于这个小家庭之外的外人。
母女三人有什么矛盾,她都不会把事情闹到黄父面前。
黄父脾气暴躁,又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。一旦惹怒了他,挨上几巴掌,那可不是闹着玩的。
林悦莹打了黄玉蕴那么多次,黄玉蕴依旧是活蹦乱跳的。
但如果被黄父打上一次……
可能黄玉蕴这个月都要在病床上度过了。
就算对女儿再失望,林悦莹都是爱着她们的,不会主动把她们往火坑里推。
所以,林悦莹应该没有把黄玉蕴偷钱的事情告诉黄父。
黄父现在还不知道此事。
所以黄玉蕴没必要怕。
想通这点之后,云杉捏了捏黄玉蕴的手,示意她稍安勿躁,随后放开了她,自己走上前去:“爸。”
她记得黄父上次离家是三天之前,按理来说,他不应该这么快就回来。
事有蹊跷。
他提前回来,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。
能是什么事情?
车队里出问题了?这次的活儿取消了?
还是说,这件事情和她们母女三人有关?
“去哪了?”
黄父沉声问她。
云杉说:“去舅舅家了。”
黄父冷笑一声:“去舅舅家?又上赶着去贴人家的冷屁/股了?我说林悦莹,你女儿怎么这么贱呢?”
林悦莹不说话。
“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,”黄父继续讥讽:“人家能看得上你们吗?天天往人家面前凑,人家都在背后笑话你们呢!”
云杉说:“今天舅舅留我们吃饭,所以留得晚了点,差点没赶上末班车。”
黄玉蕴偷偷看了她一眼。
她没想到,自己这个姐姐居然也学会对爸爸撒谎了。
她们明明是被舅舅打车送回来的,云杉这样说,等于在暗示她们两个是自己坐公交车回来的。
黄玉蕴有些想不通姐姐为什么要这样撒谎……
难道……
她想到了现在正等在楼下的舅舅。
上楼之前,她们和舅舅约定好,到家之后,会在阳台上和舅舅招手报平安。
看到她们安全到家之后,舅舅才会离开。
如果现在姐姐直说舅舅等在楼下,爸爸一定会让她们先去阳台把舅舅打发走。
爸爸不喜欢舅舅。
黄玉蕴对此事心知肚明。
因为两人出身相似,年轻时的职位和收入也旗鼓相当,不然两家也不会结成亲家。而现在舅舅住在漂亮宽敞的四室洋房里,而自己家却只能蜗居在筒子楼的小两室。
更别提舅舅每天工作清闲,收入却是常年在外跟车、风吹日晒的爸爸的数倍之多了。
哦,对了,舅妈也和妈妈不一样。舅妈的收入和舅舅同样多,而妈妈没有收入。
舅舅家,比自己家宽裕数倍。
所以爸爸才不喜欢舅舅。
黄父嗤笑一声:“留你吃饭。”
他拖长了声音:“人家给你吃顿饭,你就感恩戴德的。我养你这么大,你对我有感恩之心吗?”
云杉听出他话里有话,于是沉默不语。
反正他自己会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的。
“什么舅舅啊,”黄父说:“舅舅那都是外人。他能给你一顿饭,他能一直养你吗?到头来还不得是我养你?”
云杉说:“那真是谢谢爸爸了。”
黄父说:“你也别话里有话。明白告诉你吧,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会管你了!除了我以外,你看谁还管你的死活!”
云杉说:“可能妈妈会管吧。”
黄父看了林悦莹一眼:“你妈?你妈连自己都管不明白,还有能耐管你?”
他的心情似乎很好。
云杉想。
自己两次语言顶撞他,他都没有发怒,而是继续自说自话。
看来,他今天提前回家,要办的事情,和自己有关。
果然,黄父摆了摆手:“不跟你绕弯子了。你回屋里收拾收拾,明天跟我走。”
黄玉蕴飞快抬头:“为什么?”
黄父不耐烦地一皱眉:“大人说话,小孩子别插嘴。”
云杉说:“我不能走。我周一还得上学呢。”
黄父笑了,露出一口常年吸烟造成的大黄牙:“还上什么学?给你找好出路了!”
云杉说:“我还没上大学呢,能有什么好出路?”
黄父一挥手:“上什么大学,那都是骗人的。有那个功夫,多干几年活儿,多少钱赚不回来了?”
“你也别好心当成驴肝肺,我是你什么人?我是你亲爹!我能害你吗?我求爷爷告奶奶给你找到的好去处,别人想去还去不了呢!”
云杉问:“还有比上大学还好的去处吗?”
黄父说:“怎么没有!就在京城那边,住家保姆,包吃包住,一个月足足四千块钱!你吃住都在别人家里,这四千块钱就是纯赚回来的,多好!多少人抢着要去!要不是你年纪小,身上干净,这活儿还轮不到你呢!你说你要上大学,那大学毕业生一个月能有四千块吗?有来我们车队应聘会计的大学毕业生,一个月三千块也抢着来!”
云杉说:“既然我吃住都在别人家里,那好像也没处花钱,赚了再多又能怎么样呢?”
黄父笑出声来:“你没处花钱……你小小一个丫头,花什么钱?我都和人家谈好了,以后每个月这四千块钱直接打到卡里,爸替你存着,以后你嫁人了这就是是你的嫁妆。你今年十五,嫁人怎么也得二十吧?这就二十多万存下来了。到时候你嫁人,拿着二十多万的嫁妆,风风光光的,多好!”
云杉几乎想笑。
她可不相信什么“存起来给你当嫁妆”之类的话。
原著剧情发生在五六年后,那时候黄云杉也二十了,这二十万的嫁妆可连个影子都没有。相反,黄云杉被男主包养之后,黄父没少找男主这个“女婿”要钱。
原主黄云杉性子柔软,被父亲这么一说,也不敢反对,肯定就同意了。
所谓包吃包住,工资打到父亲卡里,那不就是变相的卖身吗?
自己可不能落入这种境地。
她们上楼也有一段时间了,舅舅没在阳台看见她们,心里应该已经起疑心了吧……
云杉说:“可是我不想去。”
黄父说:“这还轮得到你想不想?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机会!”
“谁求的这个机会,你就把机会给谁。”
云杉说:“我还年轻,我要继续上学,以后参加高考,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。一分钱都拿不到的住家保姆,谁爱当谁当,反正我不去。”
黄父一拍桌子:“反了你了!”
“你也不看看是谁把你养到这么大,居然敢跟我顶嘴?”
他指着云杉怒吼道:“今天你去也得去,不去也得去!你说不去就不去了?我是不是给你脸了?”
他还指望着把云杉送去当住家保姆,当然不敢打她,怕留下伤痕,人家不要。
“你要不去也行,”黄父说:“既然不想去,那你的书也别念了!我明天就去你们学校,找你们领导给你退学!还有你,”他指着黄玉蕴:“你姐姐不听话,都是上学上出来的!你也趁早别上学了!我明天就去给你退学,读什么书,读进狗肚子里去了!你们俩在家里给我好好反思,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打工去!”
黄父一边说,一边用眼神瞟着云杉的表情。
他这番话是说给云杉听的。
他心想,你不听的我话,是不是打量着我拿你没办法?你不是想读书吗?我偏不让你读。你不是跟你妹妹感情好吗?嘿嘿,我也不让你妹妹读。
反正这个家的一家之主是他。他不给学费、生活费,倒要看看这两个丫头片子拿什么读书!拿什么跟他对着干!
他一心想要个儿子,却连生了两个女儿,一直以来,他都觉得这两个女儿是来讨债的,是他的灾星。连带着,他也恨上了没能给他生下儿子的林悦莹。他不待见她们三个,不想让她们三个好过。
他知道林悦莹想让黄云杉和黄玉蕴好好读书,将来考上大学出人头地,那他偏不让她如愿。他也知道黄玉蕴心气高,那他就偏要踩碎她的傲气。
考什么大学?早早地出去打工给他挣钱,二十岁以后随便找个人家嫁了,还能拿到几十万的彩礼钱。
他有两个女儿,长得都花容月貌的。运作得好了,说不定能卖上一百万。
当然,在嫁人之前的几年也不能浪费。现在车间流水线的女工每个月都能有好几千块钱,还包吃包住。打工五年,能赚到二十多万。
这二十多万当然得落到他自己的腰包里才算安心。
否则,他不是白养了这两个赔钱货这么多年?
那个花四千块招聘住家保姆的人,黄父都没具体了解过工作内容和工作环境。只看到每月四千包吃包住,工资可以直接打到介绍人的卡里。
介绍人……他介绍自己的女儿来这里工作,不就是介绍人吗?
这个工作好啊!
而且要求保姆年龄在十八岁以下,面容姣好,皮肤白皙,身体干净无各项传染病,性格温柔,这几点,他的大女儿都符合!
机不可失时不再来,他连忙把手上的工作托付出去,自己急急忙忙地联系了买家,约好了明天把人送到火车站交接。
做完这些事之后,才回家通知了妻女。
那买家很大方,愿意在接到人之后提前支付半年的工资。想到明天自己的卡里就会多出两万四千块钱,黄父的心情空前地好。
看来,生女儿也是有用的。
云杉的拒绝,其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。
他这个大女儿向来温柔,真不明白这次为什么跟吃了枪药似的,居然敢顶撞他了。
不过,他拿捏得住她的死穴。
黄云杉最疼爱自己的妹妹,黄玉蕴心高气傲,一心指望着将来考个好大学,毕业之后当人上人。
所以,他以此来威胁云杉:你敢不听我的话,我就让你妹妹辍学。
看你还不乖乖地唯命是从!
你不听话,断送的就是你妹妹的前程!
当然了,就算云杉听话地去当了“住家保姆”,他也不会让黄玉蕴继续上学的。
不过就是缓兵之计罢了。这两个丫头片子的前途命运都在他手上捏着呢,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。
云杉看透了他的想法。
他想用黄玉蕴的前程威胁自己,让自己对他唯命是从。
但很可惜……
云杉笑了笑。
她和黄玉蕴的前途,已经不在黄父的手中了。
刚刚舅舅已经答应了她们,会供她们上学。
就算黄父不给她们出学费,她们也不会没学上。
而且……
云杉环顾了一下客厅的环境。
狭小,拥挤,烟雾缭绕,弥漫着烟臭。
□□恶毒的父亲,懦弱无能的母亲……
这样的环境,这样的家庭……
与其淹留在此,不如趁这个机会带着妹妹摆脱这个家庭。
反正中学生可以住宿。即使是住在八人间的大通铺,也比这个家让人自在许多。
于是,她直视着黄父,坚定地说:“我和玉蕴的读不读书,是由我们自己说了算的,你没资格插嘴。”
黄父听到这句话,愣在了当场,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女儿居然敢这样忤逆自己。
“你个不要脸的……”
他举起桌子上深蓝色的烟灰缸,用力地向云杉的头顶砸去。
云杉拉着黄玉蕴向旁边一躲,烟灰缸破空而过,砸在虚掩的铁门上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巨响。
同时响起的,还有一声怒吼:“你在干什么!”
林父等不到两个外甥女报平安,直接上楼了。
大门虚掩着,他推开门走了进来,视线落在地上那个四分五裂的烟灰缸上,不敢置信:“黄康成,你疯了吗?”
居然用烟灰缸打人?
云杉拉着黄玉蕴躲在舅舅身后。
林父早年参军的时候左腿受过伤,腿脚不好,不能怕高楼。刚才因为担心外甥女,一口气上了四楼,现在左边小腿有些钝痛。
他将身体的重心转移到右腿上,怒视黄父:“你这是要干什么?你知不知道这个烟灰缸如果砸到人头上会发生什么事情?”
黄父没想到他会出现,愣了一下,恍然大悟:“我说呢,怎么腰板忽然就硬了起来,感情是有人撑腰了!”
他转头去吼林悦莹:“怎么,要找娘家人给你撑腰了?你赶紧收拾东西给我滚!带着你下的赔钱货给我滚!我养不起你们三个白眼狼!”
“黄康成,你给我好好说话!”
林父沉声:“给悦莹道歉!也给孩子道歉!”
\"道你妈/逼的歉!\"
黄父揪住林悦莹的头发,拖着她往前走:“不是喜欢找外人撑腰吗?去找啊!出去看看,除了我谁还要你!没有我,你出去要饭都要不到热的!”
林悦莹尖叫一声,用手护住头发,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向前走,眼眶里含着泪。
林父忍不下去了,攥紧拳头,狠狠地向黄父的脸上砸去。
黄父痛呼一声,松开林悦莹,红着眼睛和林父厮打在了一起。
林悦莹边哭边喊:“停下!停下!哥,你别打他了!”
没有人听她的。
她伸手去拉拽林父:“哥,你别打了,别打了!”
云杉飞快地扭头,轻声对黄玉蕴说:“你知道家里的钱和证件都放在哪里了,对不对?”
黄康成每次离开家之前,都会给林悦莹留下一笔能够使用一段时间的钱。
林悦莹会把日常花销用的零钱放在梳妆盒里,把大额的钱另外收起来。
原主不知道这些钱在哪里,所以云杉也不知道。
但她知道,黄玉蕴一定清楚。
黄玉蕴眨了眨眼,轻轻地点头:“知道。”
“拿过来。”
云杉说:“趁他们没注意,快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