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百户对王进福说:“王兄,还不快谢范副主事。”
王进福慌忙起身,撩起棉甲下摆,半跪军礼道谢。
范忠玉低头夹了一大口炒鸡蛋嚼着,筷子冲王进福摇了摇道:“不必如此,快起来喝酒,这事就这么定了。”
张百户此番相请,意为一来告别,二是自己随军北移尚不知落于何处,夫人与孩子当下就离得远了,有事时请范忠玉和王进福关照,将这番意思向二人说出。
王进福自是满口答应。
范忠玉道:“无需麻烦王兄了。就住我家去,就弟妹和侄儿两个,愿意住我家西屋便住西屋,不愿住西屋住厢房,总归是比娘儿俩都丢在这里强。”
张百户:“我是担心忠玉兄家里孩子多,他娘儿俩再去挤得慌。”
范忠玉:“贤弟,你我亲同手足,这又不是三日两日,把弟妹娘儿俩扔在这里你放心我还不放心哩。先住我家看,若真是不回了,我替你将这宅卖掉。”
范、张二人一想要长久分别,话也越发地多了,酒也停不下来。
张百户便对王进福道:“大哥,我二人说的你听着无趣,不如先去睡吧,明日我们一起回卫里。”
王进福一看自己要是不走就是搅人家哥儿俩的兴了,范忠玉敬的几大杯酒也喝得有些晕,便作揖告辞回厢房里睡下。
王进福在军营这些年,除了过年时官长赏一坛酒,十来个弟兄一起喝喝,除此是滴酒不沾的。
而今晚即便收敛着,可吃喝的时间长,也是喝了不少,加上那酒味真冲,一口下去鼻子、肚子里全通了。
或许是因为酒通了血脉,亦或许遇到范副主事让他的事情变顺利了;王进福独自躺在张百户厢房的炕上,觉得浑身的血热热的、毛孔全都开了,舒服得有些飘飘乎乎。
渐渐睡去,范副主事何时走的也不知道。
第二天一早,王进福随张百户一同回城南卫。
张百户骑马,对跟在马下的王进福嘱咐一番,告诉他拿着千户的信到守备府后应该如何讲、如何给办事的人递银子。
最后道:“大哥,按说你我的交情,给你做点儿事,我不该问你要五两银子,咱千户也不是五两银子能近得身的人,但时下风气如此。千户好饮,我花五两银买了两坛上等杏花村陈酿,并历数你十几年来勤恳如牛,他也记得你为了我和夫人去夜闯大帐。守备府想来也会给几分面子,加上我范兄的一番谋划,估计这事已成了八、九分。兄弟一场,不知是否还会相见,你我各自珍重吧。”
兵营还在整装,没有开拔。
王进福边收拾包裹,自然要跟弟兄们说一声将离营而去。
十来个弟兄吃惊之余很是不舍,凑了一大把铜钱让一个弟兄溜出去买了块熟肉,一捆山葱、一小瓦罐大酱和一壶酒,给王进福送行。
一口葱一口酒,自此天各一方,都不觉流下几滴泪来。
王进福道:“兄弟们,身在军伍,又北上边关,凡事留个心眼儿。无论落到何处,我们都尽力落个囫囵身子解甲归田,如此这辈子便算圆满。”
又是一个春天的早晨,天出奇地透亮,阳光把汾河平原照成橙黄与灰白分明的两半。
王进福把自己兵营里的一点儿家当都送给了手下弟兄,又和相熟的人道了别,换了青布衣裤,背着包裹,怀揣着二十多年攒的十几两白银和千户的举荐信,与朝夕相处的弟兄们洒泪而别。
走出老远,又向兵营的方向拜了拜,向北而去。
说来也怪,王进福身体本来眼见一天天衰弱,腰腿无力,一动便喘得厉害。可一出兵营顿觉神清气爽,全然不是在兵营里病恹恹的身子。
甩开腿咚咚走了十几步,又跳了几下,王进福自言自语:“奇了——若被张百户看到还以为我王进福装病哩。”
走出五里,没走大路,在田野间的小路上绕着往城里。
到了城外的村庄之南,那里一大片坟场,有村里的、也有城里的,有荒土堆、也有修得规整的。
穷人们死后都土坎下掏个洞,死人放进去,上面起个土堆,土堆上插块木牌。
如果有迁坟的把尸骨迁走就剩下又矮又黑的坑洞,有无家可归的逃荒人就在这些坑洞里塞些枯草住进去,铺块破被烂棉絮,洞口挂块破布挡风。
选址也有讲究,既要背风,下雨还不能被水淹了。
此时太阳和大地、远处的平阳城和近处的村庄、枝条稀疏的杨柳都格外地清晰敞亮。
远处的尧庙传来钟声,王进福心里道:想必是又有大户到尧庙上香许愿。
春日的阳光暖和,棉衣还穿得紧实,身上走得发潮,再走五里便是平阳城的明德门了。
忽然听到嘶哑的哭声,转头见路边田埂下,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身上、头上沾满尘土和枯草叶,对着眼前一堆破布烂棉絮哭,很是凄惨哀伤,声音像是女人。
王进福犹豫了一下挪到跟前,那堆破烂里直直地躺着一个死去的老妇人。
那女人一身破棉衣已看不出颜色,好几处露着黑乎乎的棉絮,哭声断了一下,抬起肮脏憔悴的脸望了王进福一眼,就又低头摸着死去老妇人的腿自顾哭去了。
王进福心里一酸,从包裹里摸出一块干粮伸手过去说:“妹子,人死了哭也回不来。我遇上了,给你块干粮充充饥。”
那女人马上扭身,双手接过。
王进福叹了口气转身走开,十来步开外听那女人还在含糊地哭说着忍不住又回头看,见那块干粮被摆在了老妇人的嘴边。
王进福的眼泪下来了,停下脚步心道:都是人,都是爹娘养的,我不能这么走了。
转身三步两步走到跟前,“妹子,今儿我遇到了,我不能看着一口刚饿死,再扔下一口饿死,我帮你到底。”
见女人呆呆的光知道哭,王进福找了个废坑洞把老女人的尸体塞进去,将洞上的土用脚踩塌勉强堵了洞口,上面插了根木棍。
王进福看这女人腌臜成这样,觉着她要么是个哑巴,要么便是个愣货。
他打算将她带上吃顿饭、弄得体面些送到济养院去,实在不行便寄养在便宜的店里好歹给她寻个找不上媳妇的人家。
便给这女人连比划带说:“我……带你城里……吃饭;……洗脸……换衣裳。”
上去给她拍了两下身上的泥土,这女人抽泣着没动,待王进福去摘她头上的草叶时,她躲开了,眼里闪着一丝不安看着王进福。
王进福一看,那脸上的黑泥厚得看不出的年纪,只是个子快有自己高了,眼睛也看着不像愣货,便比划着告诉她大路上人多,太腌臜没法见人。
这女人自己向上翻着眼睛看着额头上的发际、手摸索着弄了个差不多;又上下前后将破棉衣拍打了一回,那棉衣的土越拍越多,她似乎有些害羞。
王进福看着她有点像正常人。
管她呢,若是正常人更好办了,好歹给她寻个主家便能活下去。
王进福让她跟着走,这女人略犹豫了一下,抹了下眼泪,看着那凑合埋上的洞口。
王进福道:“你记住这个地方,有了活路再回来修修。”王进福在前,女人呆呆地跟在后面往大路上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