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奚桃源夫妇开始纺纱,奚富贵失了喝酒吹牛的伙伴,心里便如长草一般,就是买壶酒也喝不进去了。
他那十亩地已卖了一半,总不能卖光后饿死街头吧。
开始他想着卖一亩地,换十几架纺车,雇人纺纱。
可往东外城一打听价钱,一架一钱多银子,人家自己买了自己纺,没人给他当雇工。
奚桃源不再纺纱时,他甚至想把纺车、棉花先赊过来,夜里纺一些,一年或许也能挣几两,总比饿死强。
可一想到一个光棍大老爷们儿,整日坐炕上摇纺车,岂不被乡里人笑话。
一时心乱如麻,又遛达到木刻画作坊,恰赵贵在。
赵贵自被王一德忽悠着吃了官司,挨了一顿板子,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了,不再街上遛遛逛逛,老老实实在作坊里打杂糊口。
年底口袋里剩一、二两银子,藏在家的隐秘处,不敢乱糟出去。
有时会想起那个叫小梅的粉头,只是想想而已,不敢去那种地方。他怕自己的几两银子,一下都被别人诈了去。
奚富贵来时,赵贵正罩着麻衣,穿着麻鞋,歪戴酱色唐巾,浑身木屑味儿忙着。
作坊的外间很大,摆着一堆堆不同大小切好的木板。
再往里是几个单独小间,窗棂糊着白纸,门紧紧地关着,大白天里面还点着灯,亮光从窗纸透出来。
长期在作坊里不见日光,赵贵蜡黄的小脸儿有些苍白。
眼前一摞切好的木板,他斜眼瞄着,拿墨盒往上面打线。
奚富贵道:“哎哟,赵哥做师傅了。”
奚富贵来过这里几回,与赵贵说话投缘,还请赵贵喝过两回酒,如此相熟了。还曾商量过制年画儿的事,只不过二人谁都没本钱,说说而已。
赵贵道:“我哪里做得了师傅,这得拜师学艺,五年都出不了徒,作坊里有四十多的,还当徒弟哩。”
奚富贵靠着门框,恭维着,“我看你心眼儿就挺灵,手也巧。”
说得赵贵咧嘴笑道:“兄弟你是夸我,还是骂我哩?三十不学艺,谁都知道的。”
“为何不趁你爹在作坊的时候就拜师学哩”,奚富贵问。
一句话问到赵贵痛处,放下墨盒,满脸失落,“小时要听爹的话,何至于此。”
奚富贵附和道:“那可不,那你眼前就是师傅了。”
赵贵被他说得没心情干活,过去和他倚着门框、抱着胳膊,眯眼看看日头,用头示意里面紧闭着的单间屋,“这辈子是进不去了。”
奚富贵还不死心,“你这些年也没看会一、二?”
此时里面一间屋门打开,一个头罩网巾、手里拿着刻刀、四十来岁的人瞪着眼,对他俩喊:“瞎嚷嚷甚!说话去外面说,挺麻烦的。”
赵贵对那人笑笑,与奚富贵走出作坊门外。
两人一时无话,赵贵问:“你身上带银子没有,我想喝两盅去。”
奚富贵捏了捏腰间袋子,“这时辰当不当,正不正,也不是吃饭的时候,咋馋酒了。”
赵贵幽幽道:“心里堵得慌。”
奚富贵:“你把人家店里活扔下行?”
赵贵:“人家里面都是细活才慢,我这外面快,做半日够他们几日,就是工钱太少。”
奚富贵捏着腰包,“那么走,我请你。”
作坊在街北面,斜对着有家小饭馆,里面黑乎乎,几张桌子上的污垢发亮,都是附近作坊里的工匠们来这里。
二人要了盘猪头肉、一碗萝卜煮肥肉片、一壶最便宜的烧酒。
赵贵原本好喝,但酒量不大,收了心后很少喝酒,此时两盅烧酒下肚,脸便红了起来。
“不瞒兄弟,我到这作坊后,看人家耍手艺的吃香喝辣,也曾想偷偷地看个一二,后来才知不是那么回事。人家一个师傅一间屋,只让徒弟跟着,我从外面看一眼都挨白眼儿。”
奚富贵道:“虽你在这里什么都没学到,可与外面说也是做木刻画儿的。”
赵贵:“说来,我虽不会耍刻刀,可这里面哪个师傅手艺好,哪个师傅真心带徒弟,哪个的画儿卖得好,我是一清二楚。”
奚富贵眼睛一亮,“这里最好的师傅刻十张画得多少银钱?”
赵贵:“得三、五十两。”
奚富贵:“日他娘的,我卖三亩地,豁出去了,说不定还挣回三、五亩哩。”
赵贵止住他,“刻画只是一半,买纸、木料、颜料,印画也得雇人干,这也不少。”
“多少?”奚富贵问。
赵贵:“印得多,就耗费多。有那版卖不动的,印一回便废了,自然刻版的银钱就扔水里了。”
奚富贵自斟自饮,猛着连干了几盅,冲柜台喊:“店家,再来一壶酒,日子不过了。”
奚富贵回到家,勾连了几日,请中人做保,将剩下的五亩地全卖了。
揣着百十两银子找到赵贵,“我的全部家当,咱哥儿俩合伙,干成了同富贵,干砸了,我给人当长工去。”
赵贵有些迟疑,“我一锭银子也没有,你出银,我出力,咱俩如何算?”
二人议定,赵贵操办刻版、印画儿,奚富贵打下手。年前二人一起往外卖,挣了银钱奚富贵七、赵贵三。
奚富贵住到赵贵家,二人同吃同住,选了十来张画儿,与师傅讲好工钱,又一起采料。
到年根儿,师傅们都歇着去了,除了摞了半屋子画儿,奚富贵的一百两银子花得一干二净。
每日二人背着去东外城卖。
卖得好的七、八厘,卖得差的两、三厘,客商成百张买的打七折。
过年时节,家家挂灯笼,放鞭炮。
二人在油灯下,用戥子仔细称豆粒大小的一堆碎银,数一堆铜钱,点完,刚刚回了本儿。
奚富贵满脸失望,“还说你三我七哩,一文都没挣。还好,我的五亩地没丢水里。”
赵贵呵呵笑着,“挣了啊,你忘了,画版归咱们,明年印画前,花几两银子请师傅略修补一下,刻新版的银子便省下了,算省四十两的话……”,赵贵掐着手指头咕哝片刻,“我得十二两,你得二十八两。”
奚富贵愣了会儿才明白,“这明年还能再用?”
赵贵:“能不能用要看师傅。师傅制版时都会留下楔子,一般用一年便废。要是刻一次总能用,人家岂不是要喝西北风。”
奚富贵恍然大悟,“原来如此。可为何咱们的就能再用?”
赵贵道:“我懂门道么,咱花最高的工银,跟师傅把话说到。还有,印画的是制版师傅的徒弟,临印完,他给你做点手脚,你的画版便废了。你忘了印画前给他们加过一次工银,就是让他们手下留情。”
奚富贵一边生着气,一边笑着,“真他娘的不是东西,原来还有这等勾当。”
说完看着赵贵,“大过年的,咱俩好歹也应应节气,不说大鱼大肉,也弄点儿酒菜。”
赵贵小眼儿翻着,“你还别说,这几个月馒头就咸菜,我的几两碎银也快花光了。除去你的本钱,咱就剩下一堆画版,不能吃也不能喝。”
奚富贵争道:“我的本钱也不能动啊,来年咱还靠它哩。”
赵贵无奈,挪开了墙边一幅年画下面的小木箱,后面一个碗大的小洞,摸出几块儿指甲盖大的碎银摊炕上,“就这些了,咱俩一天两顿馒头都不见得够。”
奚富贵:“先过过年再说。实在不行,过完年把我那破院卖了它,反正我在乡里啥也没有。”
赵贵眯着小眼儿笑道:“你的身家都带身上了,只要咱俩合伙一天,我这破家随便你住。”